作者:王玲(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1909年春天,美國土壤物理學家富蘭克林·海勒姆·金帶著對美國人口激增、邊疆關閉、土地肥力大量流失、現有農耕體系難以為繼的深重憂慮,跨越大洋來到中國、朝鮮和日本,留下了至今為人們所記憶和閱讀的旅行紀錄——《四千年農夫:中國、朝鮮和日本的永續農業》(以下簡稱《四千年農夫》)。與同時代其他西方旅行者熱衷于記述東方風土人情和政治文化不同,這部出版于1911年的著作,關切點始終在農業與農夫,在東方農耕體系得以“永續”的奧秘:以物質而言,正是以糞肥為主的有機肥,這種被視為骯臟、落后、窮困象征的事物中所蘊含的能量;以智慧而言,除了在數千年的農業實踐中所發展而來的各種技術,特別是堆肥與水利之外,更在于對資源的節約利用。其中,金尤為關注的是中國,在中國逗留的時間也最長。他真切地希望了解這個同美國面積相若的古老國家,如何能夠支撐三倍于美國的人口,且延綿數千年文明而不衰,從而為自己國家的農業發展提供啟示。
在半年的時間里,金輾轉于上海、香港、廣州、青島、濟南、膠州等地,從墓地到花園、菜園,從海港到運河,從稻田到茶園,他一次次近距離地觀察著中國農民的生產與生活,了解他們的耕作方法和農耕器具。他贊賞農夫們的克勤克儉、樂天知命,但更驚嘆于他們保持土壤肥力的方法與智慧。在金看來,中國農民“實行的最偉大的農業措施之一就是利用人類的糞便,將其用于保持土壤肥力以提高作物產量”,這是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取得的一項偉大成就。有機肥中含有植物生長所需的氮、磷、鉀等多種元素,支撐著中國農業在沒有礦物肥料投入下的持續發展,在有限的土地上養活著密集的人口。在中國,鄉村里的各類有機肥被細心收集貯存,城市里的則經由貿易的形式來到農民手中,變成作物的底肥與追肥的最重要物質。而在西方人看來,糞便等廢棄物污染環境,進而妨礙一個地區產業的發展,所以便毫無節制地將其排入大海,盡管19世紀末細菌的研究工作已經表明“處理人糞尿和生活垃圾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它們埋在干凈的土壤中自然凈化”。
金十分贊賞中國在維護土壤生產能力時對各種資源的充分利用——節約且生態。依靠小塊土地生活的農夫們“對所有重要的資源的保護幾乎發揮到了極致”,“東亞民族保存下了全部廢物,無論來自農村和城市,還是其他被我們忽視的地方”。除了生物的排泄物,生活的垃圾、破損的布料、運河的淤泥、山野中的雜草、植物的藤葉,都被拿來仔細地處理,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培肥土壤,成為滋養植物的養料。田野中或孤立或串聯的蓄水池與壕溝、錯落有致的梯田、覆蓋著厚厚稻草的茶園,既充分利用了天然降水,又最大限度地遏制了水土流失。“東方的特質之一就是能夠很好地保護土壤”,當金的目光掠過運河——“保護國家資源最基本、最富有成效的措施之一”,他看到的不僅是灌溉與運輸,還包括這類工程如何將流水中可培肥地力的有機物質和廢物應用并最后保留在農田里。
良好的土壤管理能力減少了人們對有限的礦物能源的依賴,通過種植大量農作物可以滿足食物、衣物、燃料與建筑原料的需求。水稻、小麥、小米、大豆之實可以果腹,而其莖——稻草、豆莖、秸稈,既可充當燃料,亦可用來建造房屋,與泥土混合制成取暖的炕磚。而最終,草木燃燒的灰燼、陳年的炕土與覆蓋屋頂的老稻草都變成上好的肥料又回到土壤之中。在金看來,這種農耕體系“呈現出了一種更為經濟的能源轉化和利用的趨勢”,在物質與能量的不斷循環中,資源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農田得到了很好的肥料,土壤得以耕種數千年而不致貧瘠不堪,從而成就了東亞農耕體系的“永續”存在。
而在金的故鄉美國,“用了不到三代人的時間就幾乎窮盡了原本十分肥沃的土壤養分”。歐洲人在這片對他們而言的新大陸上有著兩個多世紀的拓殖經歷,其形式始終是掠奪性的,他們從美洲土著那里掠奪土地,從非洲大陸掠奪黑奴,也對所擁有的土地本身進行掠奪。在他們的故鄉歐洲,人口密集,土地資源稀缺;而在北美大陸上,土地及其上的資源似乎是無窮盡的、最為廉價的。因此,他們在這片豐裕的土地中形成新的農業傳統,一種將對土地的榨取與浪費視為理所當然的傳統。除了新英格蘭等地區,總體而言,美國從北部的自耕農農場到南部的種植園經濟,農業傳統多偏向于粗放型,很少關注土壤肥力的養護與培育。當一片土地的肥力被榨干后,他們轉而尋找新的替代土地。
然而,無論多么遼闊的土地,其面積都不是無窮盡的。金及其同時代人清晰地意識到,如果美國農業意圖繼續發展,繼續為這個新興的國家提供財富,必然要改變以往掠奪—榨取—浪費—拋棄—再掠奪的農業運轉方式,這種建立在無垠土地假想中的策略已經伴隨邊疆的關閉而宣告結束。當他凝視著中國的普通農夫將糞水一勺勺小心地澆入田地之中,他的視角不是回顧中國四千年農業的既往,而是展望美國農業如何永續存在的未來。他在書中寫道:“如果美國想永續發展下去,如果我們要像東方人那樣將歷史延續至4000年甚至是5000年,如果我們的歷史要一直保持和平的狀態不受饑荒和瘟疫的困擾,那么我們就必須自我東方化。還必須擯棄目前的做法,采取措施竭力保護資源,只有這樣我們的國家才能歷世長存。”“自我東方化”是這位接受嚴格訓練的土壤科學家為美國現代農業提出的藥方。
當然,金對中國的認識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在他的筆下,中國是一個“保持和平的狀態不受饑荒和瘟疫困擾”的國度,他不僅看不到這個國家彼時農業的落后與衰敗,也沒有看到深陷于農業內卷化中的農夫們所罹受的貧窮、饑餓、災難。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仍然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科學家和現代生態農業的先行者。他早于其時代看到了美國粗放農業的不可持續性,因而才有了尋求解決美國問題的東方轉向。如同唐納德·沃斯特在其長文《好糞土》中所言:“農業對待土壤,必須像對待所有生命體的生命和健康一樣,進行整體化管理。……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科學家,金應該已經認識到農業發展需要的不只是常常被迷信、根深蒂固的陋習和不可信賴的數據扭曲了的傳統手段和補救措施。保持好的土壤條件需要現代科學的嚴謹分析——如果科學能夠變得在意識上更有機且對有機生命更尊重的話。”
金在有機肥中看到了美國,乃至整個世界現代農業發展的另一種可能——節約、生態與永續,希望以此來彌補和糾正美國農業的缺陷。金一次次呼吁,應該從東亞農耕體系對自然資源的保護和利用中受到教育,然而他的呼吁超越了其時代所能理解并接受的限度。在化肥與糞肥之間,美國農業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化肥”這條現代之路,不過化肥對生態環境造成的影響,使得日后美國農業發展又面臨著新的問題。
在金逝世近一個世紀之后,可持續性成為人們與自然相處所追求的目標,農業的可持續性則是其根基。人們重新發現了金的著作,更發現了早已蘊含在中國古老農耕文明中的生態智慧。今日的有機農業、生態農業正建立在對歷史的深刻反思,對古老文明的重新發掘,對新的科學研究的綜合運用之上。而這,或許就是我們今天重讀《四千年農夫》一書的意義。
《光明日報》( 2022年12月05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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